最早，他们有一个口头协议，在相爱17个月的时候分手。 苹果坚持如此，是因为她说，她看过一本书上说，男女之间的爱情，纯粹是人类小脑某个部位的化学反应，17个月之后，所有支持爱情的化学物质就不再分泌，爱情就会离魂脱壳，不翼而飞。既然可以预料到最终形式必将大于内容，何不早早分开，各自在水一方，避免了相见之烦，凭添了相望之美。 而鸭梨姑妄听之，虚与委蛇，把它仅仅当作了一个游戏。有一天在浓情蜜意的喘息间，忽然正色道，苹果，咱还有三个月零三天的时间。 苹果咬了鸭梨一口，象条蛇盘在他的肚子上，搂紧他说，我知道。我已经感觉到你的成分在变化了。 鸭梨说，哈，我的成分千真万确是在变化！最近在你的圈养下，长了十斤肥肉。不过，苹果，我就奇怪，你怎么就喂不胖呢？而且越来越瘦！ 苹果半天没动，仿佛睡着了。鸭梨拍了她一下，她才慢慢说，这说明我也在变化。这样吧，你给我买个电子秤，小小的那种。我现在的体重大概是90斤，然后我们还有三个月零三天的时间。在此期间，我的体重如果提前低于了80斤，那说明我已经提前达到了极限，我们就提前分手。怎么样？ 鸭梨含着苹果的头发说，你说的是毛重还是净重？再过三个月就到了冬天，如果称毛重，就不准确了。 苹果轻轻掐了他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说了算。 第二天下班，鸭梨到超市买回了牛肉，猪排，羊腿，一大堆塞在冰箱里。宣布从现在开始由他安排每天的食谱。苹果光着脚，蜷在沙发上，笑着看他戴着围裙笨手笨脚、忙进忙出。 鸭梨碰见苹果是在"购书中心"下面的公交车站。 附近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商业区，有个体育馆，还有些开放的绿地。所以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因为等车坐车都很麻烦，鸭梨除非必要坚决不来。而且，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来这里总是要下雨。无论之前多么阳光灿烂，只要他从书店里出来，走到车站的站牌底下一站好，车没有来，乌云就来了，闪电就来了，雷声一路小跑也来了。然后前后左右的人就一阵忙乱，各式各样的伞撑起来，空间一瞬间就变得狭小了。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苹果第一次踩了鸭梨一脚。两人都没有带伞，所以都尽量缩在雨蓬的最里面。苹果没有道歉，鸭梨没有理会。但是时隔不久，苹果又踩了鸭梨一脚，只是哎呀了一声，仍然没有道歉。 雨声的缝隙里，苹果听见一个人毫无表情地在她旁边说，你踩了我两脚了...... 苹果瞟了一眼，是个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没吭声。 那个人又说，你踩了我两脚了。 苹果觉得好笑，侧身说，你想踩回来吗？ 那个人仍然没有表情，说，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让我的律师跟你联系。 苹果噗哧笑了出来。这时一个追车人的伞从苹果的面前扫过，她慌忙躲避时又踩在那人的脚面上。这次她笑嘻嘻地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 那个人痛苦地说，我叫鸭梨，我郑重地请求你，请你下一次换我的另一只脚踩好吗？ 苹果捂着嘴笑，说，好的好的。我叫苹果，我就在书店楼上工作，随时欢迎你的律师到访。 一个月后，两人看完周星驰的电影，鸭梨对苹果说，古有唐伯虎三笑点秋香，今有你苹果三脚踩鸭梨。说出去都是千古佳话，所以你让我亲一下吧。 苹果抬起脚来说，行吧，你亲这儿。然后咯咯笑着跑回家了。 那一天，两人打保龄球玩晚了，苹果说，我家就在附近，明天就是星期天，干脆你随我回家睡吧。 鸭梨一听，浮想联翩。但是，苹果马上说，我和一个妹妹住在一起。 苹果引他上楼，打开一个公寓式的一套一的房间，妹妹正在看电视，见到鸭梨点点头，去洗漱睡觉了。苹果已经事先打电话讲过了要带人回来。 苹果拆散了头发，把鸭梨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拿出一床白色素花的被子铺开。倒了一杯水，和他一起坐下来。 鸭梨摆弄着音响，想制造点气氛。 阳台门开着条缝儿，突然钻出来一直大白猫，见到鸭梨，弓起身子，抖着毛茸茸的尾巴，喵喵直叫。 苹果拂拂头发笑着说，你占了她的床，她发火呢。乖乖，过来，今天臭鸭梨来了，委屈你跟我睡吧。 鸭梨说，不如委屈我算了，让她还睡这儿。 苹果一甩头发，鞭在鸭梨的脸上。打歪了他的眼镜。他从歪斜的眼镜里看着洋洋自得的苹果，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后半夜的时候，鸭梨忽然醒了过来，阳台的门缝里吹进带着雨丝的风，微亮的天色掩在窗帘的后面，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那一刻，他很想看一看苹果睡觉的样子，他记得有人说过，从女人睡觉的样子，可以看到她的前身和后世，狐狸精有狐狸精的睡法，白雪公主有白雪公主的睡法。而苹果是什么睡法呢？ 他正想着，妹妹从房间里轻飘飘地出来了，很快地收拾，然后出门了，看来很赶时间。 然后大白猫也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冲他叫了两声，打了个旋，钻出阳台了。 房间里只有他和苹果了。他没有犹豫，走进房间，到苹果的床前，蹲下来，吻了她一下。 苹果朝外侧卧着，手臂搭在床沿上。缓缓睁开眼睛，朦胧而陌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了个身，向里。鸭梨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苹果忽然轻轻说，上来吧。但别想其他的。 鸭梨小心地躺下，以防压住她的头发。从后面抱住她，感觉她浑身在发抖，并且在啜泣。他吓了一跳，问她，你不高兴这样吗？那我还是出去好吧？ 苹果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她平静下来，转过身接受他阳光一般的亲吻。她的身体也渐渐象月亮一样反射出光的信息...... 在最后一刻，她忽然停下来对鸭梨说，它，就是你说的那个律师吗？ 鸭梨一口气没喘上来，掉到床下去了。他觉得茫茫人海之中找到这么可爱的苹果，真是他鸭梨的福分。他再次搂住她说，它是律师，你就是法官。 苹果说，那好吧，你放手，法官有话说。 随后，她就说出了那个著名的17个月爱情定律。 鸭梨准备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苹果催肥。他按部就班地施行计划。 他是一个广告公司的美术总监，有充足的时间在家工作，有空的时候自由撰稿，还有不菲的收入。有钱有时间，鸭梨就不信无法绑定这只苹果。而且他准备了一个神秘礼物，要在他们相爱17个月的时候献给苹果。他信心百倍、乐在其中地玩着接下来的游戏。 但是，苹果仍然在消瘦。她最近经常到医院去，回来就泪流满面。鸭梨一进门就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问她。她说，医院里有个小孩子，很可怜，才5岁，得了绝症。我今天问她，长大了想干什么呀？唱歌呢还是跳舞？她回答，阿姨，我长不大，医生伯伯说，我还能长两岁。长两岁我就可以上学了呢！阿姨，我好高兴！好可怜，我忍不住哭了。 鸭梨搂着她的肩膀说，别伤心了，有时候人生无常，就要快乐每一分钟。你看那个孩子那么快乐地等着上学呢，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苹果用鸭梨的衣角捂住眼睛，说，我就是觉得她这么小，却又这么天真地豁达，连我们大人都做不到...... 鸭梨掰开她的手，说，苹果，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今天看你不开心，我就提前告诉你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就在这个房间里。如果你找到了，就提前送给你了。 苹果果然好奇心大发，东踢一下，西踢一下，来来回来，把整个房间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鸭梨看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过去拉住她的手，抱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晃了晃她，严肃地说，一个想娶你的人，算不算礼物？ 苹果不买帐，说，你骗我！我要东西，不要你。你不拿出来，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个木头人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 鸭梨哈哈大笑，说，你说的，不许反悔啊！ 他跳进房间，抱出一堆画笔、颜料，支起画架，开始给苹果画像。他之前已经求了苹果多少次，苹果都不愿意，这次机会不求自来了。 鸭梨画几笔就去给她喂口水，要不就给她塞一块水果。苹果真的不动，一刻不停地始终盯着鸭梨。直到他扔下画笔，甩了甩手，说，好了，苹果，来看看！ 她还是不动。神色木然。果汁也滴满了嘴唇和小小的白皙的下巴。 鸭梨忍不住过去吻她，被她鼻子一皱，咬了一口。 鸭梨抱着胳膊欣赏着这个雕塑，过了一会儿，进房间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把苹果整个又抱到他的腿上，拿起她的手指，拨开盒子。 谁都知道，那是什么。 突然，苹果跳下来，抓起它，跑进房间，锁上了门。 鸭梨笑骂她，你疯了吗？这么害怕嫁不出去？早知道，我该多吊吊你胃口的。快开门！吃饭去了，今天咱出去吃红闷鹿肉。然后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嫁给我？ 半个小时之后，苹果擦干眼泪出来，说，17个月以后的那一天会告诉你。 那天距他们的17个月还有一周。而苹果的体重是82斤。 鸭梨问苹果，你又到医院干什么去？ 苹果说，去献爱心，给生病的小朋友送图书呀。 鸭梨说，可你这个月已经去过三次了？ 苹果说，那我就去献了三次爱心。我还天天给你献爱心呢？你怎么不嫌多呢？ 鸭梨逗她说，明天你还给我献爱心吗？ 苹果说，看情况！咱不说明天吧，今晚你陪我去江边散散步好吗？ 太阳曾经来过，在天空留下了痕迹，几抹云彩在昼和夜之间飘荡着。江边的路灯已经点燃了，虽然没有什么亮度。两个骑双人自行车的情侣惊叫着，从苹果和鸭梨牵着的手之间闯过。坐在后面的女孩儿，回头歉意地笑笑，反身捶打了小伙子的背。 有风。虽然是冬天的风，但在南方这里，还没有寒冷的味道。他俩从一个车站走到了另一个车站。苹果伸头看了看站牌，回头对鸭梨说，咱们去购书中心吧。 鸭梨由着她，温存地搂着她的腰。在绵软的羽绒服下，感受着她的温度。他觉得他和苹果的这整整17个月的相恋是如此真实，如此深厚，如果他们是两棵树的话，根已经长到了一起，如果他们是两只昆虫的话，子孙早已经铺满了江面。 在公车上，鸭梨抓住吊环，苹果抓住他的胳膊，两人都穿着深色的羽绒服，戴着白色的围巾，象两只偎依的企鹅。 购书中心下面，绿地旁的露天活动场地，有人跳舞，疏缓的音乐象一条小溪，在这个喧嚣城市的中心部位汩汩流淌。他们俩漫无目的地走着，苹果累了，在路边的椅子上靠着鸭梨休息片刻。鸭梨在吃一块永远也化不完的冰糖，轻咧着嘴角，象一只熟透的石榴。 这天的购书中心，没有下雨。两个没有带伞的人甜蜜悠闲地走过。 第二天晚上。 鸭梨焦灼地翻找着妹妹的电话。终于找到了，拨通，我把你姐姐弄丢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对方沉默。妹子，你知道就告诉哥哥吧！ 对方开始说话，她跟你说过一个时间的，你忘了吗？ 鸭梨有点结巴了，那，那，那不是一个玩笑吗？ 对方说，那不是一个玩笑。但是你不要问我，我想她应该已经告诉了你，我知道她会那么做的。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去找她了。 鸭梨在房间里找。但他下班后已经找遍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不，有一件东西！在门后。 不知什么时候，苹果把那天鸭梨给她画的画像挂在了门后。上面的飞白处用小字写着： 鸭梨：我走了！因为时间已经到了，我的体重也到了。我不能再停留哪怕一天了。时间真快，活着真好，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有你陪伴。还记得那个医院里的小女孩吗？那是我的病友。我幸运地在你身边长大了17个月，我也把我所有的化学物质给予了你，所以，我不想对你说抱歉了。我不想让你画像，是因为不想过早地离开你，但是好像你有所预感一样，还是画下来了，这是命运的安排。你画得很好，比我本来的样子还好。我知道这是我在你心里真正的样子，好高兴。那枚戒指我没有带走，放在你的枕头下面，因为我已经带走了太多的东西--你的爱。鸭梨，最后再叫你一声，亲爱的鸭梨！答应我，不要再试图找我，因为我的爱没有走，永远都在你的身边！最后嘱咐你一句：以后出门记得带把伞，不要再遇到象我这样的女孩......你永远的苹果。 这天是鸭梨和苹果相爱的第17个月零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