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50岁那年，靠近大脑的地方长了个奇怪的肿瘤，它让母亲的眼睛慢慢地模糊，听力亦开始下降，我需要用很大的声音，才能让她听清我在喊她"妈妈"。以那时的技术，医生还无法对开颅将肿瘤清除掉有很大的把握，万一失败，生命或许都不能保证。母亲像个孩子，拼命地躲着不去做手术。大夫说，还是不做手术，好好让病人享受一下不多的生活吧。 父亲是个摆弄了一生冷冰冰机器的硬汉，他的性格也因此缺少了许多的柔情，像是一面钢，任凭怎样的击打，都不会将他融化掉。可是医生的这句话，却让父亲无声地落下泪来。他打电话给省城的我，说要带母亲去旅游；年轻的时候母亲向他说过许多次想出去游玩，他忙于工作，骨子里又对这种浪漫的事情不屑一顾，总是一次次推脱掉了，没想到等自己有了空闲，且真心地想要陪母亲出去时，母亲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我没有阻挡父亲，我知道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对母亲的忽略。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地吵闹，为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其实是母亲寂寞，她需要父亲说些无用的好话来听，需要父亲帮她一起择菜时的片刻温情；偏偏父亲那样地冷硬和沉默，一次次地将母亲小小的浪漫熄灭掉。 母亲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或许并没有多少的了解，所以她听到父亲说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带她游山玩水，几乎是乐疯了。她背着父亲打电话给我，很大声地说，你爸爸这死老头子开窍了呢，也不知怎么就有了闲情雅致带我去玩，孩子你去不去？我强忍着眼泪，也高声地回复她说，爸爸是想和你单独度蜜月呢，我在他会不好意思的，妈妈你就好好让他陪你浪漫一回吧。 我给父亲的手机里存了许多的钱，让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和我联系。父亲不是个话多的人，在电话里更是三言两语便将情况"汇报"完了。倒是母亲一直兴奋，吵架似的在喧嚣的人群里给我提起他们游玩的山水。我每每问她爸爸呢，她都会羞涩地来一句：给我按摩呢。晚上的时候，在旅馆里，她还会给我说悄悄话，故意压低了声音，告诉我父亲怎样鞍前马后地服侍着她，让她感觉像个幸福的老佛爷。她压低了的声音，其实都很高，即使在门外，都能听得到。我是愿意让父亲听到的，这样他的心，便会和母亲一样，被一种无边的甜蜜充溢着，尽管这样的温暖，于他会有一丝的苦涩。 父亲就这样带着母亲，从湖北出发，南下到深圳、广州、桂林，又返回途经厦门、上海、苏州、北京，最后，他们在青岛停留下来。因为母亲说，青岛真美，要是能永远呆下去多好。这是父亲给予母亲的最大的浪漫，他在青岛租了一套靠海的法式洋楼，母亲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碧蓝的大海，呼吸到纯净清新的空气。想不到他们远离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在这个陌生而又优美的海边岛城一住就是10年。而且，还要一如既往地住下去。这是因为在这样安静舒适的环境里，母亲的病竟奇迹般慢慢地好转，那个几乎将她的生命快要夺去的肿瘤在药物及环境的帮助下竟自行地消退了；除了视力有所下降，双耳需要带助听器，她的身体，竟是比父亲的还要硬朗和健康。 工作再忙，我都会每天打电话给母亲。她有时候还会与父亲闹些别扭，但常常过不了几个时辰，两个人中总有一个会主动地道歉和解。我问她秘诀是什么，她却总是笑而不答。 我每隔一个月就坐火车去看他们。有一次，两个人在厨房里正做着饭，便听母亲一扔勺子就气冲冲走了出来。我慌忙跑过去看，见父亲也变了脸色，正埋头像是发泄似的拼命切着洗好的青菜，任凭我怎么问也不肯开口说话。那顿饭在我的说和下勉强吃完了，但我看得出母亲和父亲还是在彼此生着气。鉴于我和妻子吵架的经验，我打算陪着母亲去海边散散步，让他们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下来。 正是春天，阳光下的大海异常美丽，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母亲，也突然地叹一口气道：这片海，我看了10年，都没有看够啊。我从背后环拥住母亲，劝道：那是因为有父亲陪着你啊，要是10年前父亲不带您来岛城，吵完架后想甜蜜都没个美丽的地方去呢。母亲没有回头看我，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害羞了，像10年前她站在相同的地方打电话给我，说，孩子，你爸爸说要送给我一个岛呢，他可从来没送给我什么礼物，这次还打趣，说这片海就当结婚戒指牢牢套住我，谁想夺也夺不去了。那时的母亲，幸福得几乎让我嫉妒。她的前半生，父亲连甜言蜜语都很少给她；她的后半生，父亲却给她这么美丽的浪漫。尽管那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份浪漫究竟能持续多久，会不会刚刚说完，就没有了相守的机会。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被我的话感动了，才匆忙地回家去与父亲和好。只到很长时间后我才知道他们吵架的缘起，母亲原只不过有一句话惹怒了父亲。她说，老头子，10年前你说把岛城送给我的时候，是不是只是因为我快要入土了拿来安慰我？而母亲，之所以那么快地赶回去，只不过是她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便被父亲的愤怒打断了，她要把那几句话很清晰地讲给父亲，告诉他，其实10年前她收到父亲这份浪漫的时候，就发誓，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守住这片温情的海，守住父亲，不能把他的这份礼物，那么快地就退还给他。父亲不让任何人把母亲夺走，而母亲，也不会让上天如此无情地将她的生命夺走，多活下去一天，她便可以在这么美丽的岛城陪着父亲，不让他的这份浪漫，孤单无助...... 从没有想到，两个人之间的情爱，原可以如此地持久、坚固又执著。